九十岁生日以后,老祖开始健忘了,开始忘记他身边的人和事。直到有一天,他忘记了我妈妈,说我是他孙女。如此种种,这年冬天,尤为显著。
到了寒假,我几乎含着泪奔回老家,奔回到老祖身边。于是,我每天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,一片安安静静地陪着老祖。有时听着老祖自言自语,好奇起来问上一两句,老祖竟然记忆清晰了起来,神采奕奕的讲了起来。他开始讲述一些之前从不提起的往事,有一次,电视里播放西藏的纪录片,妈妈告诉我,老祖就是修筑川藏公路的一员,后来留在西藏,工作了三十年。我惊呆了,崇拜地看着老祖,老祖只是摸摸我的头,安静地看着电视,什么也没有说。吃晚饭的时候,老祖没有任何先兆地说了一句:那些年我们一起去的,云南有五个,活着回来的,只有我一个了,过雅砻江的时候,驮着仪器的骡子失足掉进江里,小刘伸手去抢救仪器,没想到就一起被拖进了江里,滚滚的江水带着白沫,在眼前打了个转,一眨眼,就什么都没了。说这话的时候,老祖的眼睛里似乎正有滔滔江水在奔流不息。
但除却这些往事,老祖在我眼里,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,安静、干净,一丝不苟,印象里,老祖从没有发过火。
还在我很小的时候,听说吃坚果对我很好,于是我去客厅玩的时候,就总是看见一袋老祖给我买好的松子,老祖坐在客厅里,认真地用钳子一颗一颗地夹着松子,然后耐心地用指甲把细皮褪去,露出白胖的松仁,满满地装在我的零食盒子里,一坐就是几个小时。但是剥好了,老祖也从不催我,只是任我在游戏的间隙,间或去抓一把塞到嘴里,想来在老祖看来,让我自由自在恣意成长,就是他最大的快乐。
老祖越来越老了,我也慢慢长大了,在他认我作他孙女以后,他越来越像个孩子,开始依赖我,听我的话。
老祖不爱吃东西了,饭也越吃越少,阿婆急了,总想让老祖多吃一点,有天中午,阿婆做一了桌饭菜,可老祖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阿婆说什么老祖也不吃,阿婆有些生气了,抬起饭碗,拎起大勺,舀起一勺饭就强行往老祖嘴里塞,老祖一脸委屈,也咽不下嘴里的饭,看到此景,我连忙拿过饭碗,一勺一勺地喂老祖,就好像我小时候,老祖一颗一颗地给我剥松子一样。
幼小、成长、绽放、衰弱、凋零,所有的生命都以这种方式从绚烂到消逝,可能历经苦难,可能凋敝了辉煌,但最终呢?老祖说,生活可以贫寒一点,但一定要充实。这个老人,经历了民国的起落,家破人亡的凄凉,西藏的风霜和暴乱。然而,那个时刻,还是来了
那天傍晚,老祖坐在房间里,阿婆在做饭,电视机开着,一切都与往常一样,只是我经过老祖房间的时候,看到镜子里老祖安详的神态,突然感到一阵害怕,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我不敢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是呆滞地坐下来,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老祖的笑脸和他安静的身影。这就是死亡吗?老祖就要离开我了吗?我们再也不能相互陪伴了吗?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,可是又丝毫控制不住。我不能证实我的预感,更不敢去证实。后来,在妈妈忙前忙后的脚步声中,我听到,老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。
最后一刻,我好像还是看到了老祖微笑的脸,最后一刻,老祖依然安静、干净、一丝不苟,没有打扰任何人。老祖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,他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,后来,我读到了很多生命的故事,辉煌的、壮烈的、热血的、卑微的、平凡的、甚至罪恶的我常常想,什么样的生命,才是最美的呢?走过校园的四季,我看到银杏,发芽、翠绿、成荫、金黄、落叶,每当这个时候,我就会想起老祖,不管经历过多少风霜雨雪,人生起落,全部折叠起来,放进记忆的行囊,最后,优雅地老去,留下安详的笑脸和安静的身影,干净地离开。
我能想到的,这应该就是对生命最美的诠释。